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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天

1998-05-07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大自然的秋天是美丽的。

人生的秋天也是美丽的吗?

今年夏天北京热得出奇,天空上像笼罩着一把烈火,我只好搬到旁处去住,尽管那里窗外就是一排高高的白杨树,而且从林中不时传来布谷鸟的鸣声,但还是热,哪怕写一封信,也闹得满头大汗。可是有一天我从银杏树夹道走过,忽然一阵清凉的感觉袭上身来,啊!这是秋天的信息呀!于是在九月初,我搬回家里来了。我的住处有一个大花园,每天上午写作一小时,我就到那里去散步,秋天,满园绿树浓荫,遮天蔽日,偶然漏下一点阳光,阳光已经变得十分温柔,十分清爽了。秋的天空像流着淡绿的河流。这是我最爱的季节,随着脚步轻松的移动,我的创作灵感就像那河流的清波悠然拂荡。

在这时,我除了写长篇小说《风风雨雨太平洋》之外,我动手编起这部《腊叶集》,大概是秋的临近,不久就会在小径草丛中看到干枯的黄叶的缘故吧?

这一百多篇散文,真是散得很。

有抒情的篇章;

有即兴的随笔;

但我编着、编着,我漫漫沉思起来。

这个散文集距离前一个散文集已经差不多十年了。

这中间我承受了难以承受的晚年丧偶的悲恸。

这中间我承受了难以承受的灾难性的病的折磨。

因此这些散文,都堆在抽屉里没有触动,谁知,当我从书中寻出那片腊叶,———它唤起了我深深的人生哲思,它枯黄了,但叶脉还是那样清晰、坚韧、匀整,它老了却没有死亡。是的,物质是不灭的,恩格斯深刻的剖析过这一自然与人生哲学。于是在我眼前闪出馨香的、美丽的秋天,不知怎么我想起雪莱那两句诗:

如果冬天降临,

春天还会太远吗?

我又到花园里享受秋天之美,当我从一排银杏树旁经过时,我蓦然间看到像无数小铃铛在摇摆,簌簌、簌簌的小巧玲珑的叶片在颤动,啊,这是让你感觉不到的轻微的秋风呀!那么,秋天如果引来冬天,冬天也就会带来春天了,爱因斯坦认为宇宙才是上帝,大自然才是上帝,这才是真正的上帝!当我这样想时,我觉得我的腊叶———像腊叶一样陈积的这些散文,还有着物质的、精神的生命,这也算是我的人生的秋天了。于是我决心把这本书编起来,我想推动这美好的秋天,让它永远不停的前进。那么我这些文章上的叶脉是什么呢?我的血,我的泪,我的心灵,我的生命。

最美丽的秋天来到了。每天夜间,看电视到九点钟,我又走到花园里去散步,黑夜中的树林,好像一大堆一大堆浓密深厚的山影,严密的遮着天上的星光,地下的灯光,但从树林中漫漫渗过来的青气,使我感到无比的舒适。谁知当我从浓密的树林岩窟中走出时,从东面向西面走,偶然仰头忽然看见西面高树上,好像刷了一层银粉一样,那样明亮,那样幽雅,又那样清凉,这是怎么回事?我愣了一下,才猛然醒悟过来,我回头向东面看去,一轮圆圆的明月高悬空中,真像一个大水晶圆盘。啊!今天是1997年的中秋呀!那楼墙上的月光是何等美丽,简直美极了,美得我心疼,这时我心灵中响起贝多芬的《月光》的旋律,为了《月光》我写了一篇小文章,就收在这个集子里。秋天、秋天,你是大宇宙中多么令人喜爱的诗意呀!

有一天在餐厅里吃饭,我忽然透过玻璃窗看到高高白杨树顶上严霜已经染黄了树叶,而且是金黄色的。啊,金黄色的秋天到来,我又该到花园里拾取腊叶了。

我八十一岁的生日过了,那就迈进八十二岁了。

我已经走到人生的秋天了,我只能依靠大自然的秋天的扶持,蹒跚前进,因为我还爱美,也就能生存,还能动笔。我编好这本廿世纪最后一本散文集,我就悠悠然听到不太遥远的前面的廿一世纪的钟声了,如果我能迈过那神圣的新世纪的门槛,那么我就可以回答此文开头提出的问题,我的人生的秋天也就算美丽的了。

(《腊叶集》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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